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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9章有客遠來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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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安,永遠平安。

謝曜在給自己的徒孫起名之時,懷揣著所有人的美好願望,或許希冀太盛,反倒事與願違。

永安從三歲時便漸漸地顯得比同齡人遲鈍,爹爹媽媽也不會叫,屎尿把不住,陸無雙幾乎每天都要給兒子洗衣裳。到了五歲的時候,胡懸壺便已然下定結論,永安是個徹徹底底的傻子。

為此一幹人都不得歡喜,謝曜更是遍尋良方,希望能讓孩子好起來。但永安的的確確是愚鈍癡呆,胡懸壺開的藥吃了幾次,也不見效,按醫書上的話記載,先天的癡傻瘋癥,是沒有藥物可以醫治的。

陸無雙和丁躍最是難受,丁躍看她每天抱著兒子傷心難過,便有意和她再生第二子。

這夜丁躍和陸無雙說了不少情話,吹熄蠟燭,摟著陸無雙正要行那敦倫之事,笑嘻嘻的道:“跛妹,咱們再生一個!”

陸無雙聞言一僵,反手將他推開,“我不生。”

“為甚麽?永安他都那樣了……”

“永安怎麽了?你嫌棄他是傻子是也不是?”陸無雙心中酸楚,登時便流下淚來,“是了,誰不嫌他傻呢?五歲了,爹爹媽媽都不會叫,師父逗他玩幾個時辰,就是想聽他喚一句‘爺爺’,永安他蠢,他笨,他不開竅!可我這個當媽的,就不生第二個孩子!我就守著他一個!管他是傻子是瘋子,我反正不生!”

丁躍聽她說得激動,忙將她摟在懷裏好言安慰:“好好好,你說生就生,你說不生就不生。可就算是生了第二個孩子,我對永安的愛心也不會減少啊。”

“躍哥。”陸無雙呼出一口濁氣,反手將他抱住,頭枕在他懷中,淒然道:“可是我會。”

如果她生出第二個孩子是個普通人,那也比永安討喜,若再激靈漂亮些,這些師叔伯自然更喜歡他們的第二個孩子,會分擔走永安的各種愛。即便她和丁躍會對孩子一視同仁,但看著糟心的大兒子,和機靈懂事的第二個孩子,心中也會有桿秤偏袒。

再者,第二個孩子若也是個傻子,將他生出,豈不是作孽嗎?

陸無雙憂傷太重,萬萬不敢冒這個險。

她寧願守著自己癡呆兒子,至少這個癡呆兒子能獲得她全部的母愛,她不會因為冒出一點點偏袒之心而自責愧疚。

丁躍理解她的意思,嘆了口氣,反而將她抱緊,頷首道:“那咱們就要永安一個孩子,你也切莫再因此煩憂了。癡也是過,傻也是過,只要他身體無病健健康康,你我就夠了。”

陸無雙這次聽他的勸慰,心中略舒,對永安更加關愛,但始終有些悶悶不樂。丁躍作為丈夫,何以瞧不出來,這日看見程英在給申屠行沖繡眼罩,便央程英給他一根綢帶,他將雙眼一蒙,摸索著上前,“跛妹?跛妹?你在哪兒啊?”

陸無雙正坐在院子裏,抱著熟睡的永安惆悵不已,突然見他盲人摸象似的走出來,不由一笑。

丁躍聽見笑聲,楞了一下,隨即笑道:“跛妹,我抓到你,你可要讓我狠狠親一口!”說著便朝陸無雙的方向撲去,陸無雙雖然成親多年,到底武功比當初強了數倍,加之謝曜專門為她跛足創下一門功夫,移步極快,丁躍雙手撲來,她已經平平穩穩的抱著孩子,笑吟吟的站在門口。

“你若抓到我,便來親罷。”

丁躍耳朵一動,腳下一滑,驀然滑出丈許,陸無雙又輕巧避過。夫妻二人你追我趕,倒和少年時心性一模一樣,丁躍這時聽到門口有動靜,一動不動的站了片刻,突然腳下如風,往門邊一跨,伸手便緊緊將對方箍在懷裏,嘿嘿笑道:“小娘子,今日為夫可捉到你啦,讓我好好的親一口!”

話音甫落,他便撅嘴在對方臉上一啵,突然親了滿嘴毛,丁躍大驚之下,擡手扯下眼罩,赫然見是一頭怪鳥,正滿眼憤怒的瞪視著他。

丁躍抱著該怪鳥呆了呆,認出這乃是一只醜陋大雕,身形甚巨,比人還高,形貌醜陋之極,全身羽毛疏疏落落,毛色黃黑,頭頂生著個血紅的大肉瘤,世上鳥類千萬,他從未見過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。

這醜雕擡起右翅膀便要狠狠的朝丁躍臉上招呼,只聽身後有人大叫:“雕兄,手下留情!那是我師兄!”

醜雕似乎聽得懂人言,縮回翅膀,擡起奇粗的雙腿,一腳將丁躍踹開。丁躍沒曾想這怪雕的力氣極大,一個不慎,摔了個四腳朝天,身後有人連忙將他扶起,丁躍轉身一看,只見楊過正滿眼含笑的看著他。

“三師弟!”丁躍楞了一楞,隨即大喜過望,將楊過狠狠一抱,給了他肩膀一拳,“臭小子,你還知道回俠門啊!”

十六年未見,楊過比起少年時更添風霜之色,他身披深色大袍,右側的袖管空蕩蕩的,兩鬢微霜,眉眼帶笑,看起來竟比丁躍還要年長幾分。

楊過見到丁躍亦是激動非常,問道:“二師兄,大師兄和師父他們可還安好?”

丁躍拉著他手,正欲開口,就聽陸無雙嘮嘮叨叨的從屋後轉出,“姓丁的,你怎麽回事,我躲了半天你不來抓我,反而……啊?傻蛋!”

即便分別這麽多年,陸無雙一脫口還是叫楊過“傻蛋”,楊過聞言一笑,看見陸無雙手牽的永安,大笑著問:“妙極!陸師妹,你和我二師兄連孩子都有啦!”他走上前,蹲在永安身前,伸手逗他,“告訴楊師伯,你叫甚麽名字?今年幾歲了?”

永安是丁躍和陸無雙的兒子,兩人的輩分一個在楊過之前,一個在楊過之後,楊過卻偏偏討個口頭主意,讓永安叫他師伯,而不是師叔。丁躍見得,也只是笑罵一句:“這點輩分也要占便宜,你呀你!”

永安頭次見得楊過,膽小怕生,忙不疊的後退,看向陸無雙,支支吾吾的道:“爹、爹……爹……”

“爹甚麽爹?我是你媽!”陸無雙擡手輕輕的拍了下永安腦袋,永安傻乎乎的摸著頭頂,憨然癡笑。

楊過正自訝異,就見陸無雙低首斂目,淡淡道:“三師兄,如你所見,永安是個傻子。”

“啊?”楊過驚了片刻,看了看永安的動作行為,頓時了然,不知如何接口。

丁躍走上前,笑著調轉話題,指著那頭怪雕,對他問道:“那只大鳥是甚麽東西?怎生這般兇神惡煞,就跟書裏寫的妖怪……哎喲餵!”話未說完,那大雕擡起翅膀便在丁躍頭上重重一敲,登時丁躍發髻散亂,狼狽不堪。

那大雕打完丁躍,竟頗為得意的怪叫一聲,邁著大步在院子裏來去,只見它雙腿奇粗,有時伸出羽翼,卻又甚短,不知如何飛翔,只是高視闊步,自有一番威武氣概。

陸無雙三兩下給他重新梳好頭發,丁躍摸著腦袋,一臉疑惑的看向楊過。

楊過不知想到甚麽,頓時沒有了欣喜的神色,他率先跨步進屋,道:“二師兄,你進來,我給你慢慢說。”

丁躍正要跟進,恰時門外聲音嘈雜,只聽有人大叫:“二師兄,二師兄,我給你找來一顆十全大補丸!”又有人跟著說,“二師兄別信,那是胡師兄新研制的迷魂丹,吃了會頭暈。”

楊過覺得這兩人音色耳生,回頭一看,只見一名青年和一名少年相攜而入,卻不認識,申屠行沖一拐一拐的走在最後,楊過忙叫了一聲大師兄,兄弟二人緊緊相擁。

丁躍笑了笑,分別介紹道:“三師弟,你走後師父又收了兩名弟子,這位是胡懸壺,咱門派裏的大夫;這個少年是鄭金,當年大理滅國之時,師父從亂軍中將他救回來的,性格很好,每次懸壺想要坑害你師兄,咱阿金定會告訴我,你肯定也會喜歡他的。”

說著丁躍便像小時候那樣捏了捏鄭金的臉,鄭金笑了笑,卻也隨他去了。

當下三人互相見過,那大雕打量了胡懸壺和鄭金幾眼,又怪叫一聲,雄糾糾氣昂昂的轉身離去。

“三師兄,你的寵物跑啦!”鄭金指著雕兄,好意提醒。

丁躍心下咯噔,暗道不好,果不其然,下一秒雕兄便大步跨來,張喙大叫,擡翅便要扇鄭金一個圈兒,突然啪嘰一聲倒在地上。

“雕兄!”楊過去抱它,搖晃兩下,卻見這大雕似乎已經沈沈睡去。

胡懸壺撓了撓腦袋,左看看,右看看,說:“方才我將那迷魂丹彈進它嘴裏了。”

楊過聞言不禁失笑,問明這迷魂丹只是讓人昏睡,便也不再擔心,轉身進屋。

陸無雙叫來程英,程英和申屠行沖遠遠看了一眼,又互相撇開視線,一張桌子,分坐南北兩處。俠門弟子今日齊聚於此,挨個挨個的追問楊過十多年的事跡,原來楊過一直謹遵謝曜教誨,到處行俠仗義打抱不平,因為身邊有一只怪雕相伴,便江湖人送“神雕俠”的名頭。

他口才了得,眾人聽得時而歡笑,時而惆悵,時而擔憂,頃刻之間,一幹人便仿佛回到多年之前,氣氛融洽至極。

申屠行沖這時問:“三師弟,你此次怎的突然想起回家了?”

楊過怔然片刻,不知想到何事,嘆了嘆氣:“師父呢?他人在何處?我這次回來,也是有事情找他請教。”

丁躍和申屠行沖對視一眼,程英便已然開口:“師兄,你有所不知,道路紛紛傳言,說道蒙古南北兩路大軍夾攻襄陽,在城下與宋軍開仗數次,互有勝敗,襄陽情勢十分緊急,師父此前接到消息,早早便趕去襄陽助陣了。”

楊過“啊”了一聲,隨即嘆服:“是了,師父便是這樣的人,我這便去襄陽找他。”

“三師兄,且慢。”鄭金突然看向他,眼神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,沈聲說,“我也想去襄陽助陣,不論是為師父,還是為襄陽城的百姓。”

此言一出,眾人皆覺如是,當下便各自整頓行囊,趕去襄陽。

190塵埃暫定

陸無雙和程英二人留在天山照顧永安,楊過一行人則於路毫不耽擱,十日不到便抵達襄陽城郊。

這日天氣陰沈,還未得路進城,便聽得號角聲此起彼落,鄭金當先縱馬行上山頭,居高臨下遠遠望去,見旌旗招展,劍戟如林,馬匹奔馳來去,襄陽城便如裹在一片塵沙之中,蒙古大軍竟已開始合圍。

“不好,師父和師伯他們定也在城中!”眾人見著場面,無不駭然,鄭金這句話音甫落,便聽楊過沈聲道:“這會兒進城大大的不妥,咱們挨到傍晚再設法進去。”

當下幾人躲在樹林之中,商量計策,七嘴八舌說了片刻,丁躍忽而想到一件事,道:“蒙古大軍圍堵襄陽城也不是辦法,不如這樣,咱們和以前一樣,找到放糧草的地方,一把火給燒了!不管他撤不撤軍,總能急死韃子!”

此話一出,眾師兄弟紛紛附和,胡懸壺拿出準備好的迷藥,讓幾人用沾了解藥的布條蒙住口鼻,因他不會武功,只得在林中等候。

待到二更時分,申屠行沖和楊過當先領路,擡手揮灑迷藥之間,嘩啦啦倒下大片,闖入敵營長驅直入。

楊過武功最高,申屠行沖和丁躍二人稍次,鄭金天賦不錯,即使只跟著謝曜幾年,武功也算同齡人中的佼佼者。縱然如此,但蒙古軍營重重疊疊,闖過一座又是一座,只闖到一半,藥粉便不夠使用,給巡查的小校發覺。

頓時軍中擊鼓鳴鑼,立時有三個百夫隊圍了上來,申屠行沖手起斧落,便斫死了。楊過從另人手中奪了長槍開路,鄭金和丁躍各持一盾,倒退反走,抵擋追兵,向前急闖。好在身處蒙古營中,敵兵生怕傷了自己人馬,不敢放箭,少了一件最厲害的兵器,否則若在空曠之地,萬箭齊發,便是這些人有三頭六臂,又怎能抵擋得了?

邊戰邊進之間,忽聽東邊又傳來一陣喊殺聲,楊過一劍揮倒幾名士兵,東邊忽而竄出一名白須白發的老頭,正帶著一個滿頭白發的婆子。

“是周老前輩!”

丁躍率先認出周伯通,周伯通不由一楞,他看向楊過,笑了一下:“好呀,小兄弟你們也來敵營殺韃子玩耍嗎?”

“老不正經的,這算哪門子玩耍!小心把命丟了!”那白發婆子擡手一掌拍開他身側的官兵,朝他笑罵。申屠行沖幾人不知此人身份,但楊過此前卻與她有點緣分,立刻喊了句:“瑛姑婆婆。”

眾人還未反應過來,就聽遠處有人喊:“過兒!”“楊小兄弟!”回頭一看,黃藥師、黃蓉、一燈大師竟也都在。

兩方人馬一見,三兩步匯合一處,丁躍正待詢問,黃蓉便擡手制止道:“方才我燒了此地的糧草,咱們快闖出去,此地萬萬不宜久留!”

“是!”眾人心下皆明,尋了個缺口便緊挨著殺出,因為燒了糧倉乃是大事,敵兵愈聚愈多,數十杖長矛圍著眾人攢刺。黃藥師、一燈、周伯通、楊過等掌風到處,敵兵矛斷戟折、死傷枕藉,但蒙古兵剽悍力戰,覆又恃眾,竟不稍卻。

戰久了即便是幾大高手,也有疲倦之意。黃蓉此前燒了對方糧草,不小心又引燃了輜重營中堆的不少東西,火頭一起,立時劈劈啪啪的燒將起來,周伯通瞧得熊熊大火,索性拋下長矛,搶了兩根火把,到處便去點火,他更在無意之中燒到了一座馬廄,登時戰馬奔騰,喧嘩嘶鳴,這麽一來,蒙古大營終於亂了。

郭靖和謝曜在城中聽得北門外敵軍擾攘,奔上城頭,只見幾個火頭從蒙古營中沖天而起,不由大驚。

“曜弟,你看那邊是怎生回事?”

順著郭靖手指方向一瞧,謝曜蹙眉道:“必然有志士在敵營搗亂,義兄,速點兩千兵馬,我殺出去接應他們!”話音甫落,武氏兄弟和耶律齊紛紛拔出武器,當下謝曜便領著眾人沖出城門,一路砍殺,火光中望見得申屠行沖和楊過左右殺敵,丁躍和黃藥師等人騎了快馬急沖而至。

謝曜不敢戀戰,上前為眾人掃清敵軍,領著人馬布開陣勢,射住陣腳,阻住追來的蒙古大軍,這才下令後隊變前隊,掩護著黃蓉等人,緩緩退入城中。

郭靖站在城頭相候,見是愛妻過兒一眾到了,心中大喜,忙謹慎開城相迎。

謝曜扶著鄭金,周伯通扶著瑛姑,一燈大師須眉頭發,被火燒了一截,眾人皆有大大小小的傷勢。

“師父,快想個辦法把胡師弟接進城。”鄭金手臂和大腿挨了一刀,血流不止,重傷之際,還不忘提醒。謝曜聞言一怔,立刻擡手點了他穴道止血,想到胡懸壺不會武功,便騎了蘆葦,單槍匹馬趁著夜色出城。

謝曜一路縱馬狂奔,蘆葦也發飛奔跑,吊橋還未落下,便飛躍而出,無人能奈何得了。

他奔到樹林,揚聲喚道:“懸壺!懸壺!”

“師父!我在這裏!”

聲音從頭頂傳來,謝曜仰頭一看,胡懸壺不知何時爬上了樹冠,隱藏在枝椏當中。謝曜松開馬鐙,一踩馬鞍,騰身而起,抓起胡懸壺的領子便將他帶了下來,當即勒馬轉回,重新進入襄陽城中。

胡懸壺跟在謝曜身後,將楊過等人得知襄陽有難,紛紛趕來援助的事情說給他聽,謝曜聽得連連點頭。

“對了,你說你三師兄有事情要來找我,可為何事?”

胡懸壺搖了搖頭,說:“這個不清楚,我問了幾次,三師兄總不說話,恐怕他得見到你才說。”

謝曜“嗯”了一聲,領著胡懸壺回到大院,鄭金已然被宋軍軍醫包紮了傷勢,躺在床上休息。胡懸壺上前給他把脈,覺脈象平穩,只是皮肉傷,便松了口氣,轉身去給楊過等人診治了。

這日諸人都精疲力盡,胡懸壺便加了一些安神的藥,楊過和丁躍申屠行沖幾人沈沈睡去,謝曜便也不好打擾他們,退出房門,和郭靖在院子裏說話。

他自從兩年前接到郭靖的飛鴿傳書,便經常來襄陽幫忙,安撫使呂文德顯然也十分信任他兄弟二人。蒙古大軍攻克襄陽不下,但襄陽卻也不能反攻蒙古大軍,如此一來,兩方牽扯,只能幹耗。

“朝廷撥的援軍還沒有著落麽?”謝曜隨口一問,郭靖反倒是嘆氣不止。

“不知道,呂將軍已經上書幾次,但一直沒有回音。”郭靖沈吟片刻,拍了拍闌幹,“等等再說罷。”

郭靖這時笑看謝曜一眼,“你的小徒弟,武功竟也還不錯,不愧名師出高徒。”

“我算甚麽名師,你也來打趣我麽?”謝曜笑了笑,“等今年的戰事過了,咱們去桃花島看看大師父罷。”

郭靖頷首道:“正好,你也把你幾個新收的徒弟領取給他老人家瞧瞧,大師父年紀愈發老邁,怕耳朵也不如當年聽得清了。”

“誰能不老,你我屆時不也都是一樣。”謝曜摸了摸霜鬢,又擡頭看天,天地無所變化,人卻不行。思及此,不由心中情緒起伏,感慨萬千。

便在此時,身後有人道:“爹爹,媽讓你去房裏看她。”

郭靖和謝曜一同回頭,郭芙卻已然消失在房屋的轉角處,只留一抹裙擺的俏影。

自從當年拒絕郭芙後,二人關系一直生硬,從不照面。謝曜心想如此也好,拍拍郭靖肩頭,笑道:“還不快去?可別讓嫂子等急了,又把你一陣呵斥。”郭靖反手捶了下他肩膀,便快步走去。

謝曜便一人立在中庭,出神良久,靜靜地等月落星沈,旭日東升。

次日天甫黎明,便聽得城外鼓角雷鳴,蒙古大軍來攻,襄陽城安撫使呂文德和守城大將督率兵馬,守禦四門。

郭靖謝曜一行人登城望去,只見蒙古兵漫山遍野,不見盡頭。蒙古大軍曾數次圍攻襄陽,但軍容之盛,兵力之強,卻以這次為最。幸好郭靖久在蒙古軍中,熟知蒙古兵攻城的諸般方略,早已有備,不論敵軍如何用弓箭、用火器、用壘石、用雲梯攻城,守城的宋兵居高臨下,一一破解,直戰到日落西山,蒙古軍已折了二千人馬,但兀自前仆後繼,奮勇搶攻。

襄陽城中除了精兵數萬,尚有數十萬百姓,人人知道此城一破,無人得以幸存,因此丁壯之夫固然奮起執戈守城,便是婦孺老弱,也是擔土遞石,共抗強敵。一時城內城外殺聲震天動地,空中羽箭來去,有似飛蝗。

忽聽到城下蒙古兵齊呼:“萬歲,萬歲,萬萬歲!”呼聲自遠而近,如潮水湧至,到後來十餘萬人齊聲高呼,真如同天崩地裂一般。但見一根九旄大纛高高舉起,鐵騎擁衛下青傘黃蓋,一彪人馬鏘鏘馳近,正是大汗蒙哥臨陣督戰。

蒙古官兵見大汗親至,士氣大振。只見紅旗招動,城下隊伍分向左右,兩個萬人隊沖上來急攻北門。這是大汗的扈駕親兵,最是神銳之師,又是迄今從未出動過的生力軍,人人要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勳,數百架雲梯紛紛豎立,蒙古兵將便如螞蟻般爬向城頭。

郭靖攘臂大呼:“兄弟們,今日叫韃子大汗親眼瞧瞧咱們大宋好男兒的身手!”

他這一聲呼喝中氣充沛,萬眾吶喊喧嚷之中,仍是人人聽得清楚。城頭上宋兵戰了一日,已然疲累不堪,忽聽得郭靖這麽呼叫,登時精神大振,均想:“韃子欺侮得咱們久了,這時須教他們大汗知道咱們的厲害!”當下各人出力死戰。

但見蒙古兵的屍體在城下漸漸堆高,後續隊伍仍如怒濤狂湧,踐踏著屍體攻城。

宋軍氣勢大漲之際,只聽得號角吹動,鼙鼓聲中,一個萬人隊開了上來,列在高臺左側,跟著又是一個萬人隊列在右側。陣勢布定,又有一個萬人隊布在臺前,連同先前的萬人隊,一共是四個萬人隊圍住了高臺。這個大陣綿延數裏,盾牌手、長矛手、斬馬手、強弩手、折沖手,一層一層的,將那高臺圍得鐵桶相似。

猛聽得一陣號響,鼓聲止歇,數萬人鴉雀無聲,遠處兩乘馬馳到臺下。馬上乘客翻身下鞍,攜手上了高臺,只因隔得遠了,兩人的面目瞧不清楚,依稀可見似是一男一女。

眾人正錯愕間,黃蓉突然驚呼一聲,往後便倒,竟是暈了過去。眾人急忙救醒,齊問:“怎麽?甚麽事?”黃蓉臉色慘白,顫聲道:“是襄兒,是襄兒。”眾人吃了一驚,面面相覷。

謝曜忙跳上城墻,極目遠望,只見一名少女被綁在柱子上,身側站著一名幹瘦老頭,目光陰鷙,可不是德羅追是誰?

“不錯,是襄兒,德羅追甚麽時候投奔蒙古了!”

郭靖聞言也是大驚,道:“你瞧明白了麽?”謝曜道:“韃子攻城不成,使出奸計也不足為奇。”

郭靖卻兀自未解,問道:“襄兒怎地會到這高臺上去?韃子使甚麽奸計了?”

黃蓉這時候心神甫定,挺直身子,昂然道:“靖哥哥,襄兒不幸落入了韃子的手裏,他們建此高臺,臺下堆了柴草,卻將襄兒置在臺上,那是要逼襄陽投降。你若不降,他們便舉火燒臺,叫咱們夫婦倆心痛斷腸,神智昏亂,不能專心守城。”

“德羅追武功高強,他捉襄兒易如反掌,即便是你我,怕也難敵。”謝曜沈聲說出這句話,郭靖不禁暗自焦急,他當年便敗在德羅追手下,如今恐怕更不如對方。他久在蒙古軍中,知道蒙古用兵素來殘忍,略地屠城,一日之間可慘殺婦孺十數萬人,若將郭襄燒死真如踩死一只螞蟻一般。擡起頭來,遙望女兒容色憔悴,不禁心中大是痛惜,當下叫道:“襄兒聽著,你是大宋的好女兒,慷慨就義,不可害怕。爹娘今日救你不得,日後定當殺了這萬惡奸僧,為你報仇。懂得了麽?”

郭襄遠遠的綁在柱子上,雖未聽清郭靖說的甚麽,但卻絲毫不懼!

一行人站上城頭。黃蓉呆呆望著高臺,心亂如麻,癡道:“韃子治軍嚴整,要救襄兒,須得先設法沖亂高臺周圍的四個萬人隊。”

黃藥師道:“正是。”凝思片刻,說道:“咱們用二十八宿大陣,跟韃子鬥上一鬥。”

黃蓉垂頭道:“便是鬥勝了,韃子舉火燒臺,那便怎麽處?”郭靖昂然道:“咱們奮力殺敵,襄兒生死,付諸天命。岳父,請問那二十八宿大陣怎生擺法?”

黃藥師笑道:“這陣法變化繁覆,當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鬥陣後,潛心苦思,參以古人陣法,創下這二十八宿陣來,有心要與全真教的道士們較個高下。”

一燈道:“黃老邪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獨步,這二十八宿大陣想來必是很妙的。”黃藥師道:“我這陣法的本意只用於武林中數十人的打鬥,並沒想到用於千軍萬馬的戰陣。然略加變化,似乎倒也合用,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雙雕。”一燈道:“願聞其詳。”

黃藥師道:“雙雕若不給那金輪法王害死,咱們陣法發動,雙雕便可飛臨高臺,搶救襄兒下來,目下卻無善策。這二十八宿大陣乃依五行生克變化,由五位高手主持,即便周兄受傷,便由謝兄弟抵西方主將倒也合適……”

“藥兄,此舉不妥。”謝曜擡手一阻,指著德羅追道,“此人武功深不可測,並非賢弟自傲,只是在座眾人,僅我可與之一戰,況且十多年未見,也不知道他武功到底是甚麽地步了。”

他這話一說,黃藥師便明白他的意思,若他們使陣法,而德羅追出來搗亂,那可就糟了。

“那你的意思?”

謝曜沈吟片刻,對楊過道:“過兒武功我放心得很,便由你幾人主持陣法,而我先去將德羅追制住,以免他弄出亂子。”

當年大勝關英雄宴,眾人皆知德羅追的武功,因此點頭道:“如此也好,但你小心了。”

191鬥轉星移

謝曜在城墻上掛了一根繩子,右手隔著衣袖抓住繩索,像只飛鳥一般滑下城頭。德羅追似乎也明白他的意圖,仰頭長笑一聲,躍下高臺,也朝謝曜奔去。

千軍萬馬之前,兩人發飛會至,十多年過去,德羅追已經老的無法易容,但他雙眸之間的陰鷙神色卻是愈發深沈可怖,他的內力已經達到了一個臻化的境界,謝曜察覺此事,心下也不由微微心驚。

“老子年紀大了啊。”德羅追在距謝曜三步以外停下,伸出枯枝般的手指,細細的捋了捋胡須。

謝曜笑道:“是,我怕你待會兒閃了腰。”

德羅追細細打量他,瞧他一身灰袍未變,頭發卻已夾雜不少銀絲,眼角細紋深深,不禁誒黑一笑,滿臉皺紋擠出無數褶子:“可別五十步笑百步,你以為你年輕英俊得很麽!”

他二人各自負手而立,侃侃而談,不知道的必定以為他們是許久未見的好友,完全看不出絲毫的血海仇深。

謝曜不動聲色的看了眼遠處的郭襄,心知必須得速戰速決,當下便微微擡手,朝德羅追道:“咱們該做一個了斷了。”

“嗯,早就該了……”德羅追本在捋須,可他話並沒說完,那捋胡須的瘦掌便已經呈砍刀架勢朝謝曜攔腰斬去,卷起滿地塵沙!謝曜心下駭然,側身趨避,衣擺隨風拂動,便是這一側身間,他右掌運出日月無極功,便已還了一招!

眾人只見剎那間塵沙滾滾,兩人身影模糊不見,你來我往,始終周身籠罩在黃沙中,鬥得片刻,德羅追突然反手一掌火焰刀,蹲低身子,如箭離弦,悄沒聲地竄了出去,人影向東邊遠處的山坡一轉,便已不見。

“哪裏走!”謝曜心下略一遲疑,便追了過去,哪怕是那邊埋伏了陷阱,他也得先給黃藥師等人挪出時機!最好趁德羅追不在,擒賊擒王。但與此同時,謝曜心底也不禁暗暗佩服:“德羅追的武功當真厲害,不知自己如今和他相比,誰高誰下?”

剛剛追到山坡之上,便聽便聽得蒙宋兩軍角聲大起,怕是準備開戰。

謝曜正擔憂之時,忽然左側一陣涼氣,謝曜下意識往右一側身,便見一招火焰刀似乎幻成一道暗紅色的光華,在瑟瑟風中之間盤旋飛舞。謝曜眼神一凜,六脈神劍交替而出,這麽多年劍法浸淫,出招速度反而並不快捷,只是攻守間更威力無窮!

德羅追早也見識過這招,但沒想他的威力也更上一層樓,二人像多年前一樣互相佩服武功,心下均想:倘若他能明曉大義幫襯自己這方,那該多好。雖然如此作想,但彼此之間依然是死敵不變。

便在此時,德羅追忽然道:“來,你和老子對掌,比比誰的內力厲害!”

謝曜哈哈一笑,輕挽袖口,伸出右掌,道:“你來。”

當下二人雙掌對交,沒有任何花裏胡哨的招式,也沒有任何千奇百怪的武功,就這樣平平的雙掌接觸。若是有旁人在場,定會感到奇怪,哪有人打架是這般打法,殊不知二人都自覺天下已無敗己之人,即便恨對方入骨,也想各自試試深淺。

謝曜運勁和德羅追比拼,內力一層又一層地加強,有如海中波濤,一個浪頭打過,又是一個浪頭撲上。謝曜的日月無極功自成一派,如今在江湖上此功名聲甚是響亮,無極與太極相差無幾,四兩撥千斤,以柔克剛,都是一個道理;反之,德羅追的般若龍象功,內力洶湧,剛猛至極,現下應不止十龍十象的功力了,是以對方功力源源不斷的遞送,而謝曜卻是將他的內力運成一個個圓圈,將對方源源不絕的攻勢消解了去。他心知自己要先立於不敗之地,然後再待敵之可勝!德羅追的勁力雖強,內力進攻的方位又是變幻莫測,但僵持良久,始終奈何不得敵手。兩人全神貫註,於身外事物已盡數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。

金戈鐵馬之聲漸漸消弭無形,兩人頭頂白氣蒸騰,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,這一相交,二人都知道兩人實力相當,但謝曜比滿頭大汗的德羅追卻能強笑一聲,緩緩言道:“你信不信,你終究會敗在我手上。”

德羅追“哼”了一聲,不與作答,他生怕自己散功,因此連哼也是鼻下輕哼。

謝曜不疾不徐的道:“我勝在你三處,你聽好了。第一,我與你對掌,我尚且能夠開口說話,而你害怕功力洩露,卻不敢開口。”

話音甫落,德羅追便瞪他一眼,咬牙道:“姓謝的雜種,你當老子不敢?”說罷,手掌便已然微微一晃,嚇得他當即再不說話。

謝曜笑了一聲,又道:“第二,我會左右互搏的功夫。”德羅追似乎也突然想起,但卻來不及,謝曜雙目粲粲如星,力貫左臂,拳面呼來,勢挾勁風,向他胸口重重一捶!

德羅追陡然醒覺,只覺一股淩厲之極的勁風正向自己撲來,這時他正全神貫註的和謝曜相交手掌,要分出內力於左手,推進一寸都是艱難之極,更不用說招架。德羅追心念轉動奇快,心想:“左右是個死,說不定自己還一操勝券!”當即雙膝一曲,斜身向外撲出,左掌順勢與謝曜的左拳頭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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